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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地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美是外遇

1998-11-0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内地是母亲,台湾是妻子,香港是情人,欧洲是外遇。我对朋友这么说过。

内地是母亲,不用多说,烧我成灰,我的汉魂唐魄仍然索绕着那一片后土。那无穷无尽的故国,四海漂泊的龙族,叫她做内地,壮大登高叫她做九州。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。不但是那片后土。还有那上面正走着的、那下面早歇下的,所有龙族。还有几千年来还没有演完的历史,和用了几千年似乎要不够用了的文化。我离开她时才二十一岁,再还乡时已六十四了: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,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。”长江断奶之痛,历四十三年。这些年来,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、低呓着中国,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。不然我真会魂飞魄散,被西潮卷走。

台湾是妻子,因为我在这岛上从男友变成丈夫再变成父亲,从青涩的讲师变成老教授,从投稿的“新秀”变成写序的前辈,已经度过了大半生。几乎是半个世纪以前,我从厦门经香港来到台湾,像下跳棋一般跳了三岛,就以台北为家定居下来了。其间虽然也去了美国五年,香港十年,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台北,而次之的正是高雄。我的《双城记》不在巴黎、伦敦,而在台北、高雄。

一湾浅浅的海峡,像一柄无情的蓝刀,把我的生命剖成两半,无论我写了多少怀乡的诗,也难以将伤口缝合。母亲与妻子之间不时有争辩,夹在中间的亦子亦夫,最感到伤心。我究竟是人子呢还是人夫,有时实在难以两全。无论在内地、香港、南洋或是在国际,我久已被称为台湾作家。我当然是台湾作家,也是广义的台湾人,台湾的祸福荣辱都必须共承。但是我同时也是,而且早就是,中国人:中国的河山、人民、文化、历史,都是我与生俱来的“家当”,中国的祸福荣辱都是我无可遮掩的“胎记”。然而在今日的台湾,在某些场合,对某些人说来,要做中国人,简直就负有“原罪”。这矛盾说来话长。我只有一个天真的希望:”莫为五十年的政治,抛弃五千年的文化”。

香港是情人,因为我和她有十二年的缘份。初见她时,我才二十一岁,是内地的流亡学生,一年后便东渡台湾。再见她时,我已中年,成了中文大学的教授,而她,风华绝代,正当惊艳的盛时。我为她写了不少诗,和更多的美文,害得台湾的朋友艳羡之余纷纷西游,去当场求证。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“后期”创作的盛时,加上当时学府的同道多为文苑的知己,而弟子之中新秀辈出,乃成沙田文风。

香港是一个国际气派的通都大邑,不但东西对比、左右共存,而且南北互通。城乡兼胜。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。观光客大半目炫于她的闹市,而无视于她的郊野美景。我一直庆幸能在香港最繁华的岁月去沙田任教。庆幸我教的大学坐拥山海之胜,自由的学风、安静的校园。让我能在文革的喧嚣之外,登上内地后门口这一座??象牙塔,定定心心写了好几本书,于是我这“台湾作家”竟然留下了香港时期。

至于欧洲成为外遇,则在将老未老、已晡未暮的敏感之年。我初践欧洲,是由英国入境。已经四十八岁了。至于步上巴黎街头,更是五十之年,不但心情有点迟暮,而且偏偏又是独游。欧洲,当然早已“迟暮”,不过依然十分“美人”,也许正因为迟暮,美艳更教人怜。而且同属迟暮,也因文化不同,而有风格差异。例如伦敦,成熟之中仍不失端庄,至于巴黎,则不仅风韵犹存。更透出几分撩人的明艳。大致说来,北欧的城市比较秀雅,南欧的则比较浓丽,这当然跟宗教、艺术、气候等也有关系。甚至中欧、东欧的小国,无论目前如何弱小、“落后”,其传统建筑,例如宫殿与教堂之类,比起现代的暴发都市来,仍然大家风范,耐看得多。诗人爱伦坡说得好:“你女神的风姿已招我回乡,/回到昨日希腊的光荣,/和往昔罗马的盛况。”一切美景,若具历史的联想与文化的意义,就不仅令人兴奋。更使人低回,富于余味。何况欧洲的文化不仅悠久,而且多元,“外遇”的滋味远非美国的单调、浅显可比。美国再富,总不好意思在波多马克河边盖一座宫殿或古堡吧?

(摘自《人生与舞台》,1998年第10期,余光中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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